同言评论|世界是一条巨大的春蚕: 陈督兮《云蒸霞蔚》的游丝史学

1.

在生物力学层面中国画有两种创造线条的方式,一种是写,一种是描。

写,即是以书法用笔入画,将书法精深的线条内在张力训练迁移到绘画中,如王冕画梅花、郑板桥画竹子;无论写意还是写实,都有文人书写的精气神在内。

描,则是不受书法力量影响纯粹造线法,如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,如陈洪绶的人物画;西方铅笔画法没有产生浸润效应的水墨材质,中国称之为素描。

两种路径都出顶级高手,宋后文人画更推崇能以书法入画的写,与工匠绘画拉开技术差距;而唐人直接追求纯粹线条描绘的神妙、神韵境界,张怀瓘《画断》称“神妙无方,以顾(恺之)为最”。

陈督兮,《白象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Elephant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55 x 35 cm, 2016

陈督兮,《金蟾栖石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oad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79 x 50 cm, 2018

为什么两种线条给人感觉不一样?

书写笔迹是个性化的,甚至探案都能靠笔迹抓贼,写出来的线条是作者作为一个人,经历、情感、心境、人格的浓缩,与西方绘画中的笔触相通。令人感动的线来自令人感动的人,书法、文艺、佛法三栖大师弘一法师晚年写下“悲欣交集”四字,令人动容;徐渭笔下之线如其人,发狂到动辄自残,与梵高的笔触一样令人震撼。

描、摹则更偏向一种对外物的触感。南宋文字学家戴桐《六书故》言“描轻而摹重”,摹的本意是触摸、摸索,视觉上的再现并不能还原物质的重量感,所以要摸上去方能感知。重量级的触觉是摹,而轻盈的触觉感受,则由描来还原,如女子描眉。

“蝉翼轻纱束细腰,远山眉黛不能描。”——苏曼殊《东居十四》

看到好的线描原作,直接能还原轻盈的触觉感受。把视觉变成触觉,体会笔尖在纸张、绢本肌理上极细腻的摩擦,观者呼吸也随之均匀细长,是线描的奇妙魔法。而用笔功夫不到家,线条散乱、不稳、别扭,魔法就会失效。

那么为什么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被称为神品呢?是艺术可以跃迁为宗教?还是艺术作品可以成为神本身?

陈督兮,《持颐#26》,纸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Contempalte #26, mineral pigment on paper|70 x 50 cm, 2018

陈督兮,《持颐#42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Contempalte #42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70 x 50 cm, 2019

陈督兮,《持颐#47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Contempalte #47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150 x 100 cm, 2019

随着高道张至顺治愈多例癌症的奇闻,其讲义的道教经典《太乙金华宗旨》也变的广为人知。荣格与卫礼贤曾把这本秘籍译为“金花的秘密”。《太乙金华宗旨》第二章阐明了其理论基础,人的“元神”在头部某个与眼相关的方寸处,而“识神”在心脏的位置。识神诱发凡人好色、动气等不利长生的自我毁灭因素,而元神夺得身心的领导权,就可以压制人的死亡本能,走上神仙长生之路。用这种解析生物力学理论,可以看出中国线条艺术的描、写两条道路,虽然都能令人感动,但发生的机制全不一样。写,是通过心脏处识神产生的魄力动人,我们常说的惊心动魄,或某人很有魄力(敢于冒险),就是这个原理。描,则是以平稳细长的呼吸和专注的视觉注意力绵延出线条,元神在注意力的收束中可能被激活,我们常说的魂牵梦萦,就是这个状态。

陈督兮,《尔躬 - 兰花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he Order of Body - Orchid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50 x 70 cm, 2020

陈督兮,《尔躬 - 笋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he Order of Body - Bamboo Shoot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50 x 70 cm, 2021

《太乙金华宗旨》推崇的修道法门是把视觉注意力集中在鼻尖;形意拳、八卦掌桩功训练要把视觉注意力集中在指尖;孙禄堂《八卦剑学》要把视觉注意力集中在剑尖。

把视觉注意力集中在笔尖,同样可以进入元神作用下魂牵梦萦的状态。顾恺之高古游丝描所谓的以形传神,传递的是这种精神状态,没有血气和思虑,纯粹的清通舒畅,达成人与世界的同理。

中国所传的神不是个宗教信仰,可以在鼻尖逍遥入静,可以在剑尖十步一杀,可以在笔尖涌出看着就舒服的线。

2.

“没有写意,大写意,没有,小写意也很少,都是工笔,为什么?国画系怎么成这样了?完了吗?”

今年中央美院前院长靳尚谊在参观国画系毕业展时提出了上述疑问,被拍摄上传后,迅速引起人民群众共鸣,被称为“艺术界的钱学森之问”。

但了解中国美术教育史的人看到靳尚谊的提问,倒有种反串式的黑色幽默感。因为中国画现代以来就是被专业美术教育改造的对象,国画写实化、国画素描化、国画油画化、国画抽象化、国画行为艺术化……

中国现代油画融合了法国政治古典主义与批判现实主义,在美术教育系统中占有主流地位,国画只能向其靠拢,油画权威靳尚谊质疑国画系为什么没有写意创作,实属明知故问。

明知故问不是因为画国画的被画油画的卡脖子了,而是国画、写意画没有回答中国的现代性问题。

陈督兮,《尔躬 - 山玉兰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he Order of Body - Lirianthe Delavayi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100 x 150 cm, 2022

中国现代油画用达维特塑造拿破仑的方式塑造自己的革命英雄,用库尔贝批判社会现实的方式揭露社会问题,甚至用油画造型的方式挥舞起毛笔、墨汁,创作出《愚公移山》、《流民图》等经典套皮作品。传统国画则还是花鸟、仕女、山水题材的内部沿革,除了或许虚妄的文化自豪感,并没有想通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关注社会、思考时代。

陈督兮与套皮者徐悲鸿一样,是从油画转向了当代性水墨创作。

他开始创作的新世纪初,已经是古典政治写实主义被批倒斗臭的时代,批判现实主义仍被尊重,但油画形式的威力也远不如周云蓬的民谣和纪录片。所以陈督兮最初感兴趣的是超现实主义与抽象主义,这与他艺术摇滚乐队的经验似乎密不可分;此时普通人经济上难以爆发性增长,政治上新自由主义与新左派各执一词,令外行群众迷惑,唯有追求精神的深度自由,才是时代赐予中国普通人的历史机遇。

精神自由不是跟人抬杠还誓死捍卫对方抬回来的权力,是琢磨自己事的自由。

这种自由是什么形状的呢?大概是像涟漪一样吧,可以随时跳进去游泳,非常逍遥。陈督兮早期油画多以涟漪为形式主体。

3.

随着中国博物馆学与古画画册整理出版的进步,一大批具备“当代性”的古画进入人们视野。其中就包括马远的《十二水图》,这组经典又反常规的古画仿佛在嘲笑陈督兮的涟漪油画,“你这水稠不拉叽的,被污染了吧”;“傻小子,没想到吧,水里有自由,气里更有自由!”。

被马远震慑的油画家陈督兮和摄影师杉本博司一样,马上磕头便拜,执弟子礼。先去正襟危坐临摹老人家的教诲,再找到自己的路。

陈督兮,《尔躬 - 鳗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he Order of Body - Eel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150 x 100 cm, 2021

放下油画颜料,拿起陌生的毛笔宣纸,经过最初的完全图式模仿,继而扩展题材,用马远式的线描构造水浪、云霞、山石、友人、动物、植物、矿物到化石。十数年间,陈督兮打开了一个可以无限神游的自然世界。

熟悉中国画材料之后,陈督兮曾尽力想达到宋人山水的严肃感,2015-2017年的山水形式创作已颇具浑厚威严气象。但之后的微观动植物描绘却有貌似波普化、卡通化的转变,给人以松弛活泼的观感;这时的笔法已经不是亦步亦趋膜拜古人的礼法,而仿佛是从体内长出的新触角,鲜活地触摸、感知、匍匐在他试图理解的自然构造中。线条中涌出的诚挚亲切感,意味着被他所画的都已经成了他的亲人。

陈督兮,《尔躬 - 鱿鱼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The Order of Body - Squid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50 x 70 cm, 2023

“身体的历史与奥秘是打开所有问题的钥匙。这是一个巨大的探索空间,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新的视角。当我看到那些3~5亿年前的三叶虫时,它们的身体里存在着与我们相同的某些东西,至少在繁衍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区别。”陈督兮在《云蒸霞蔚》的自述中如是说。

自此陈督兮不再是一个中国画形式的现代套皮者,线描已经成了他成熟的生物性感知方式,有人练开天眼,他是开了笔眼。敦煌的泥塑、文艺复兴的雕刻、当代漫画《刃牙》,对人体肌肉和筋膜的塑造强度超出视觉感知,因为艺术家自己也练块,也打来打去,所以理解。但如果让这些艺术家塑造岩石、水流,恐怕又只能停留在视觉表面,因为他们自己练不成岩石、水流。但陈督兮的方式作为一种触觉,却能沿着自然纹理进入外物深层的结构,他所画的花不是被看到的花,而是人与花之间轻盈敏感的皮肤接触。这可能是现代以来我们第一次看到被艺术家成功内化的自然。

绘画如何超越视觉?如今看来,有习武画师的练派、文人画的写派、顾恺之-马远一脉的描派。练派和写派殊途同归,只能对自己内部深度感受再进行高强度表达,所谓借景抒情、胸有成竹,假借外物表达的还是自己;描派则是以视觉叠加了敏感精微的触觉,以笔尖凝神进化出昆虫般的触角,构造外物的深度、强度必然更胜一筹。

陈督兮,《肖像#2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Portraiture #2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22 x 33 cm, 2019

陈督兮,《肖像#4》,绢本矿物颜料|Chen Duxi, Portraiture #4, mineral pigment on silk|22 x 33 cm, 2019

拥有了笔尖触角超能力的陈督兮,并不如齐白石把对虾、老牛凝练为标签化的笔墨形式,而是追溯、梳理着自己独道的自然史。从三叶虫化石到页岩层累的纹理,从深海怪虾到古典圣贤,从山地野猪到亲切友人,艺术如果不去参与辩经——争论政治路线问题,完全可以成为一种史学;先让人们多多看见自然的丝,才能知敬畏,循出法与道。

中国画被认为除了工笔就是写意,这才是真正的悲哀。我们的美术革命与美术保守辩经百年,早已失去了本真的质感,何必以民族形式为枷锁,以现代思潮为棺椁,先把毛笔练成唇舌、心眼、触角去品尝世间滋味如何?

十数年过去,世界范围内信息生产与意识形态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回看画者初心,真正的自由或许不是一头扎进潜意识水潭,而是“万类霜天竞自由”,与万物同理,与春蚕同构,匍匐其间以神魂吐丝,才知物我两全之妙。

王基宇,古典学、观念史和政治哲学研究者,策展人,艺术家,剑术家,乐队主唱。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硕士,2011年与同人创办《先进辑刊》(Anabasis)。